既已沾了这样大的光,自然不好说她什么,何况这些道理他还懂,不能不依,便点了点头,“二老爷说得极是,他的话我怎敢不听?”他把两个手相互紧攥在桌上,笑道:“这样大的恩德,该去拜谢拜谢他老人家的,只是不知他几时得空?”
玉漏一向晓得他贪名爱利,但他从来在家人面前也还有些愤世嫉俗的书生气。眼下倏见他这副心神不定的谄媚样子,令她蓦地想从心里打呕出来。
唯恐二老爷见着他也要作呕,平白给她丢了脸面,便笑一笑道:“二老爷不得空,今日是家宴,明日风一传出去,多的是人要应酬。爹还是不要去烦他的好。”
连秀才因想着来日方长,横竖将来要做亲家,还怕没机会打交道?也就罢了,去和秋五太太搭手将银子抬进卧房,就没再出来,不知在屋内如何狂喜。
一时只有秋五太太欢天喜地出来,楼下早不见了玉漏,她也没顾上,又忙着拾掇玉漏带回来的那些瓜果点心。那乱鼓似的脚步声,像是天上果然有馅饼砸下来,到处砸得响,简直欢喜得不知该由哪头拾起。
玉漏死沉沉地卧在铺上,已没了方才说话的那股得意劲头。好像一身精力都迸作了方才那股得意骄傲,完了也就完了,并没有多少欣喜的余韵。但听见楼下的脚步,也是会心地一笑。她娘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些银子,自然高兴也高兴得没章法,美梦做得太大,不免是要仓惶起来。她受他们的影响,也觉得耳边有剧烈的锣鼓敲过去,现下还嗡嗡地耳鸣着,像戏台子上唱定了重头戏,接下来只剩按部就班的无趣和寂寞。
未几秋五太太又登登登跑上楼来,急走去床沿上坐着,拉扯玉漏起来,“起来娘和你说说话!我问你,婚期可商议定了没有?池家什么日子打发人来提亲?唷、那三爷跟不跟着来?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他,不知生得什么模样。今年能不能定得下来?我看赶着年尾说定,开春就好办事的呀——”
那些问题劈头盖脸砸向玉漏,玉漏听得很不耐烦,甩开胳膊复睡下去,“这些都没定,眼下老太太还不知道呢,我回家来就是有意躲开,二老爷好和老太太说去。老太太应不应还不知道呢,您也先别急着高兴得没了谱子,外头到处去说,到时候事情不成,丢的是您自己的脸面。”
秋五太太顿了顿,想她说得在理,只得摁下胸中狂喜,在她腰上拍一下,“哎唷我还用你嘱咐?这些话我还不知道?我要是按捺不住,前头就说了。你娘也沉稳的哩!嗳,你起来,你起来!再和娘细细明白地说说道说道。”
玉漏给她掀腾得十二分的烦躁,猛地坐起来,两眼森森地瞪着她,没由来生了大气。她也不知缘何悲感,但的确感到一股悲哀笼过来,令她无所适从之后,只好怆然地笑了下。
秋五太太给她这一笑冲击得发蒙,很怕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,楞了愣神,小心翼翼地问:“三丫头,你这些事不是在说笑吧?”
玉漏又一笑,“您也不敢信?要不您下去把那些银子翻出来砸砸自家的脑门看砸不砸得死人?”
秋五太太怄得搡她,“说话才叫一个难听!”
玉漏身子整个晃一晃,低下脸揪着腿上的被子发笑,“我也觉着像是在做梦,想醒又醒不过来。”
秋五太太才敢又放心笑起来,然而这去而复回的高兴再度冲得她糊涂了,要问的话突然没了头绪,只剩下茫茫的一片喜庆。她只好拍着玉漏的腿,连声数声地笑着,“哎唷,我们丫头真是了不得。”
听见支摘窗下头忽然也有个女人吊着嗓门在笑,玉漏魂儿一抖,马上把脑袋够到窗户上向下望,是王家正屋里走出来个婆子,面生得紧,不像是他们家的亲戚。
王家妈送着她出来,那婆子回首一面回首笑着,一面甩着条绢子招呼,“唷,犯不着送!不送了,进去吧!等我去问了就给你们回话
,快进去吧,您老人家身子还没好呢!”
王家妈向东屋招呼了一声,但见西坡出来送了那婆子出院门。人家走远了,他独自在院门外头稍站了一会,片刻回身进来,脸上待客的笑意散得差不多了,一双空洞的眼睛再没想起来朝这窗户上看一眼。
玉漏把肩膀沉下去,声音渺渺地低下去,“那婆子是谁?从不见他们家里头来过这位亲戚。”
“那是前街上的孟婆子,专管拉媒保纤的。”
玉漏一颗心像给人推了一把,摇晃两下,“来给王西坡说媒的?”
秋五太太仍坐在床沿上,把腰松懈地搦动两下,说起这事仿佛是心头的石头终于给搬开了,轻松又愉悦,“可不是?自你中秋后回池家,王家妈身上就不大好了。王家近来又打算着重开间肉铺,父子俩眼下忙着这事,不得空,他们小子都是王家妈带着。带孩子也劳神费力,长此拖着她,她那病更不见好。老子娘迟早是要死的,往后铺子开起来更顾不了小的,就想着娶个填房进来帮着操持操持。”
“可寻着合宜的人了?”
“前街上有个寡妇,就是常在家门口浆洗衣裳那个姓何的年轻寡妇,你也见过的嚜,守寡也又三四年光景了,带着个女儿无依无靠的,不正好?”
玉漏皱了半晌眉才想起那何寡妇来,蜡黄的脸粗壮的腰,“不大般配吧,那何寡妇可比王西坡长了五六岁,长得也不好。”
秋五太太在后头剜她一眼,“哪里不配?一个死了老婆一个死了丈夫,我看再没比这配的了!你管他这些闲事做什么,你又不是他们老娘,配不配也不是你说了算。”
玉漏默了会,陡一阵厌恶,回头赶她娘下去,说是早上起得太早,要歇歇。而后自己也从窗户上撤回来,侧着身子卧下去。
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,自上回分别才两月工夫,连西坡也议起亲事来了,梨娘也才死了不到半年。不过穷人家就是这样,许多事不由自己,谁叫他老娘又病了呢,日子还得过下去,家中总需要添个人手。难道也像池家养这么些下人?谁有那份钱。她自己想来也好笑,渐渐笑得恍然。
这一夜那一枚笨重的月亮压得人玉漏透不过气,次日起来,心里仍觉得有种狠狠的沉重,不知和谁在生气。
赶在她爹出门前,便和他商议道:“爹,我想二老爷那头也要给您通气,那一千两银子您在衙门想必花费不了,不如省下些,咱们另去买处像样点的宅子。”
三口人在桌上吃早饭,终于,终于桌上摆了四碟子菜,有鱼有肉,米也是干干净净的米,没有砂子磕到牙。想必她娘烧这一桌菜也是记了她的一份大功,不全为连秀才。
玉漏陡地想哭,想掀了这桌子!但照旧是捧着碗,和爹娘有商有量地微笑。
连秀才轻微锁住眉头,事倒不是大事,如今有钱了,果然做了县丞,这房子也不符他的身份,只是疑惑,“你怎么忽然想起买宅子来?”
玉漏淡而又淡地笑道:“难道日后叫池家的人到这破巷子里来迎亲?连他们家的粗使下人瞧了都要笑话。再则说,爹过些时做了官,亲朋好友上门看着也不像。还有一层,”说着,把眼睇了睇她娘,心里蓦地有报复性的快意,“爹不是要讨姨娘?眼下讨进来这家里也没处住。寻一处大些的宅子,满破一百来两银子,就是多讨两位姨娘也不怕转不开。”
秋五太太听了这话,一把将箸儿拍在桌上。连秀才惊一下,横她一眼,她就没敢说什么,端着他的碗扭头往厨房里给他添饭去了。
玉漏心中朝着她的背影狂嚣了两句,她是活该,她是活该!只觉一阵痛惜在胸口里翻腾过去。她是活该——听见自己心里狂笑的回音,十分凄冷。
然而对她爹,却从没有如此强烈地恨愤过。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她只是冷冰冰地鄙夷着,对他从未有过痛惜和痛恨,一切汹涌的感情都太费力气,放在他身上根本是浪费,所以和他说话从来是平心静气。
连秀才亦是平心静气地点头,“你虑得有理,我早就这样打算了,可从前家中拮据,要买大些的宅子也难。昨日你带回来那些银子必定有余下的,不够我再想法子凑些来,赶在你出阁前,咱们一定搬家。”
谁知道出阁到底是几时,玉漏感觉是在和人比着赛着,暗里留神听着王家的事,与那何寡妇说定没有?几时办事?她一定要赶在他们前头,免得像给他们落下了似的。
一定要在表面形式上大获全胜!至于心灵上有没有失落和悲哀,谁又理她?
永攀登(十五)
趁着玉漏回蛇皮巷的工夫,池镜这头便拐弯抹角地催他父亲和老太太说。不催着不行,他父亲在天大的事上都是雷厉风行,唯独面对老太太总是踟蹰不定。他猜他年幼时候一定是给老太太折腾怕了,老太太那反反覆覆的性子不免叫人提心吊胆。
果然老太太一听这事便暴跳如雷,都知道有这一遭,老太太可没那么好说话,待个丫头好是一回事,要聘这丫头做孙媳妇又是另一回事。
她一屁股跌在榻上,只觉脑门心突突跳着疼,便把胳膊肘撑在炕桌上,手撑住额头,横眼一看,那父子二人跪在底下,脸上尽管发急劝着,可只字不提“错了”,看来是打定了主意。
一干仆妇守在廊下,听见里头在摔碟子砸碗的,都是惊骇不已,纷纷贴着墙根听。还是丁柔耳朵好,先听见了几句,拉着毓秀神色慌张道:“好像是为玉漏的事。”
毓秀敛起眉来,“为玉漏?玉漏的事与二老爷三爷什么相干?”
倏闻里头老太太气急败坏的声音,“想都不要想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