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宝呵呵一笑,拉着玉漏出去,“那我们不烦你,我们到那头去说话。你快写。”
不知过了几时,玉漏又由那边卧房里独自穿梭过来,走出两道不是绘着繁花便是绘着仕女的碧纱橱,藉着两边内室里透出来的光,可以看见小厅内一切华丽而沉寂的陈设。门缝窗缝中有烟波弥散进来,月光冷而白,照着那些一律是紫檀木的家具,像是一个个怪物的黑影子埋伏在各地。使她想起从前玉娇讲过的一句话——“重门深户,都不过是奢华坟冢。”
不过她是不怕的,是抱着“视死如归”的恒心。
一揭这头的帘子,池镜的眼睛就朝她射过来,像一支冷箭,将她的脚步钉在碧纱橱底下。他的手搭在一本翻开的书上,显然还是没有动笔。
玉漏明知故问:“还没开始写么?”
池镜将书阖上,漠然地瞅着她一笑,“我早早写完了,你又如何在这里延宕?”脸上仿佛有些嘲弄的意思,嵌在那满墙的书海中,有股凛凛的威严。
玉漏倏然会悟过来,他这份疏离大概是因为什么起疑,她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。怀疑她什么?难道看出她是别有居心?她认为自己一向样子作的不错,就是跟唐二两年,他也全拿她当个软弱可欺的丫头看待,由头至尾从没改观。
或是有谁对他说了她什么?除了素琼她想不到别人身上去。可她与素琼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,即便她讲她不好,也要有根据。不过很难讲,女人天生有疑心病,譬如俪仙,那样蠢笨的人也有一份天生的直觉。
不论生了什么变故,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。只作没看出他和先前略有不同的态度,后手丢下帘子,微红着笑脸向侧案边走过去,“你这丫头的话真是多,好容易说得她困倦了。你写吧,我来替你研墨。”
池镜那双凉丝丝的笑眼一路将她照到跟前,“怎么今天想着过来?”
玉漏低头看他一眼,手上墨石慢慢地转动,仿佛有些话羞于启齿,最终又不得不启齿,声音很低,“前些时候你总编著话去瞧我,我想我也不能总叫你一个人忙,也该编著话来瞧瞧你。”
他向椅背上懒倦地靠去,“来瞧我什么?”
玉漏缄默住了,咬着嘴唇。
“怎么不说?”
她经不住他追问,慢慢敛了笑,仰面看窗外清清淡淡的月阴,“我到底也不晓得,想着,总该来看看你。”
说着停顿了好一会,收回眼在他脸上流连了片刻,微笑得有点丧气,“也许是我错了,不该来。”
那点似有还无的笑意也渐渐在池镜脸上消散了,似乎在他黑漆漆的眼底沉着一片冰冷的智慧。他长久地审度她,然而不等他看出什么破绽,她就轻轻搁下了墨,语调一度消沉下去,“其实也不急在这时候,祭文后天才用呢。三爷请早些歇着吧,明日再写一样的。”
言讫她便朝帘子走去,缓慢的,脑袋也点点垂下去,一步步似乎走向了憔悴,连背影整个都是一段凋零的过程。
忽然池镜赶上去,一把拽住了她。她回过脸来,凄惶的眼睛里滚出了一行泪。他从没见她哭过,所以这点眼泪在他还有点冲击。
这一刻他想,其实不过是玩,是真是假又有什么要紧?
照高楼(o五)
女人的眼泪多半不值钱,玉漏虽不爱哭,可必要的时候,也很愿意匀出些泪来给池镜。黑幕中适时地下起雨来,细密缠绵,淅淅沥沥的雨声把一切吟蛩都掩埋了。
风倏然吹灭了蜡烛,池镜只好放开她的手去点灯,火引子还没放下去,就在侧案边抬头看她,“好好的哭什么?”
玉漏将两边眼底抹一抹,低着脸不则一言。池镜又走过来,歪着脸看她一阵,“你瞧,又没个说法,弄得我稀里糊涂的。”
他是装糊涂,玉漏知道,但想着他们之间的确是笔乱账,也没什么好清算的。再说,万一细算到头,反算出是她欠他多一点,那怎么开交?何况听他的口气仿佛比才刚软和了许多,她的眼泪已发挥了效用,也没必要再和他算。
她低着头呢喃,“没什么,就是风吹迷了眼睛。”
池镜自是不信,不过也不拆穿,笑了笑就走去把窗户拉笼来,“你看你,好几日不见,倒像长了点脾气,说走就走。”
玉漏小声嘟囔,“是你怄人嚜,坐在那里不理不睬的,我又不是睁眼瞎,难道还看不出来么?”
池镜听见一半没听见一半的,晓得她是在抱怨他的冷淡。他蹙额走来,“我这人就是这样,按你们清贫之家的说法,大约我们这类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公子哥,脾气都坏。”说着,装腔作势地向她作揖 ,“你大人大量,宽恕则个。”
就该放此事过去,追根究底对玉漏也不见得有好处。她无非是要他态度回转,眼下可不是达到目的了?她噗嗤笑一声,总算肯抬起头来,含嗔带怨地,“我可当不起。”
三言两语一泪,就和解了。池镜仍拉着她踅回案边,自己在椅上落座 ,“不是给我研墨么?来来来,叫我瞧瞧你的墨研得好不好。不过这可是上好的瑞金墨,你别给我糟蹋了。”
先前研开的那点业已凝固了,玉漏取出小金匙,只舀了一匙水慢慢转着墨锭,隔会才一点点加水。池镜看着笑了笑,“你性子倒不急。”
“小时候也急过,挨了我爹好些教训,就慢慢改过了。”
“他打你?”
“那倒没有。”玉漏笑了笑,“我爹从不打人,不过道理有许多,连墨研不好也能说到能不能成大事上头。常说的一句:‘你看你娘,你将来总不会想长成她那副粗鄙样子。’谁受得了他老先生似的唠叨? ”
池镜因想起秋五太太,也是笑,她和玉娇都不像她。幸而不像,否则他简直看不上她,虽然当下也算不得“瞧得上”,可兜兜转转,还不是和她在这里胡闹。
却也怪,她竟连素琼问也不问一句,就算不是吃醋,也当有几分同类相妒的情绪。即便不妒,难道就不好奇?
他反而挑了个话头,“你看琼姑娘怎么样?”
玉漏错愕片刻,手上又嗤嗤地转动起来,“琼姑娘?蛮好的,人长得美,气度也好,家世也好,性情也和善。”
池镜搁下笔,向那边扶手上仰靠着,懒洋洋地笑睇她,“女人没有嫉妒心,反而失了几分可爱。”
玉漏心里想笑,原来他是为这个,怪不得刻意当着她的面和素琼显出些亲密。她觉得应当满足他这点怪头怪脑的趣味,便垂首下去,半晌轻轻地一叹,“只有自不量力人才容易嫉妒。我自知是比不上琼姑娘的,我们两个一个天上一个地下,叫人连攀比的气性都没有。将来你果然娶了她,在你在她,都是彼此的福气。”
“嗯——”池镜缓缓点头,像是对她这哀戚的语气有些满意,“我要是娶了她,你又怎么办呢?”
玉漏看着他闲适散淡的笑脸。他话里话外都是圈套,既盼着她为此事伤心,又怕她有什么非分之想。说白了就是既要她是真心,又不想对她负什么责任。其实男人女人都一样贪心,他和她也不过是两个寻常的男人和女人,没多大特别。
她好一段不吱声,这时候可以容许她沉默,因为人对想要又得不到的东西往往不是撒泼,就是沉默。男人总不会喜欢撒泼的那个。
“能怎么办呢?”她开口轻轻地笑着,“我也不会想不开去死。要死早就死了。”
墨研得够了,她丢开手,慢慢走去窗前看雨。想起他从前说下的那些甜言蜜语,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,也是时候该回敬他一些。
“三哥。”
给她这样一喊,池镜由不得神魂跌宕一下。这哀而缠绵的语气仿佛在哪里听过,显然记忆里的主角不是他,但并不妨碍他曾为旁人受过一点震撼。
“来的路上我就看见天上只有点月阴,想着该是要下雨,我没带伞,犹豫着要不要明天再来。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走来了。情之所至,大概就是如此,是由不得自己去打算‘怎么办’的。还能怎么办,只好有一刻算一刻,李白说‘人生得意须尽欢’,就怕筹谋好了一切问题的答案,已是时不待人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