搁在窗台上,脸枕在手臂里看前头那紫藤花架。
上头晾着些女孩子的衣裳,也有络娴的,也有丫头们的,五颜六色,像是一片片风月旗幌。络娴夫妻在那头吃酒,蓝田和佩瑶都跟着伺候,下剩的丫头不是哪里闲耍去了,就是在正屋里看管屋子。不像在凤家的时候,没人到她这里来找茬骂人,还有些清静得不习惯。
自然也没人管她,有个小丫头才刚送了稀饭来就走了。要先吃了药再吃饭,药还在小炉上煎着,咕嘟咕嘟冒泡,那声音在杳杳锣鼓中,显得格外岑寂。
“怎么偏在风口里吹着?”
玉漏把脸从臂上抬起来,看见池镜站在窗外,她笑了一笑,脸上有了精神,“才开没一会就让你碰上了,屋里一股子药味,你进来么?”
虽如此问,人已走去外间开门。池镜笑着进来,走进里间把外窗拉来阖上,“才好了些,哪里经得住风吹。”
玉漏自去给他倒茶,“你不是在那头看戏吃酒么?”
“没意思,闹得脑仁疼,躲出来了。”
“三姑娘和姑爷还在席上?”
“他们不敢溜。”池镜因见她递茶的手,将茶很快接了放在炕桌上,握住她的腕子朝身前掣一把,去摸她的额头,“不烫了。吃饭还吐么?”
玉漏站在他两个膝盖之间,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脑袋偏让一下,“不晓得,今日还没吃呢。昨日吃了几口芥菜肉糜稀饭,倒是好好的。”
“这时候了,怎的还没吃饭?”
玉漏藉故去看药罐子,轻轻走开了,一面朝外间饭桌上递去一眼,“早午还是没精神,就没起来吃。晚饭在那里,要等吃过药才吃。”
她穿一件黛紫长衫,像挂在架子上,风一吹,那衫子自肩底下空空荡荡地摇摆着,很有一股孱弱缥缈的风情。池镜看着她蹲在地上扇那小炉里的火,火光扑在她面上,她在红热的气焰里瞅他一眼,又溜走了目光。
他觉得后脖子上发痒,抬手去挠,又挠不对地方,就笑着放弃了。他将背欹到榻围去,仰着面孔,反手去抠窗纱上嵌着的那枚小小的圆月亮,只管沉默下去。
玉漏知道,他为了少一份责任,等着她主动献身。她可没那么傻,虽然贞洁在她看来没什么要紧,但她不能如他的意。眼下他对她有一点爱么?她没这个把握,吃干抹净后,兴许他会翻脸无情,谁说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
她没旁的法子,只能靠这份肉体之欲引着他持续深陷。
“你进来的时候,丫头们没问你?”她问。
池镜端回面孔,“进来时院中无人,没人瞧见。”
“那头几时散席呢?”
她这般问,无非是怕络娴贺台回来撞见他在这里,他不好交代。她倒比他还小心。
“还早着呢,坐一会我也还要回席上去。”他一壁说,一壁就着洒在炕桌上的几滴茶汤胡乱画着些什么。其散漫的态度,好像不是专门为瞧她来的,是躲清闲躲到她这里。
药煎得差不多了,玉漏把罐子端到圆桌上,等着那些蠢动的泡一个个破灭,用一支箸儿滗在灌嘴朝碗里倒。罐子整个又烫又重,把手上包着绢子还有点握不住,倒一点就不得不放下来歇一歇。
池镜看两眼看不过去,走来赶她,“你去坐着。”
吃了药歇会就该吃饭,池镜去取那只提篮盒,几个碗碟摸着早已是冷透了。玉漏不甚介意,仍端起碗要吃。池镜皱着眉拦她的手,“这还怎么吃?”
“不打紧,这是绿豆稀饭,凉了也是一样吃。”
“又不是消暑热。”池镜忽然不耐烦,夺过碗来,欲往外头正屋里去吩咐丫头。走到外间,又掉过头来夹着额心对她说:“你不许动,我叫人重新做了来。”
玉漏有点意外的喜欢听他这“命令”的口吻,不耐烦地强迫着,一定要人顺从他。可能是她自己为自己操心计算得太久了,难免有疲惫的时候,有个人给她下命令替她做决定,只要说对了地方,她也肯听一听。
她禁不住一笑,随后仿佛怕给自己看到,就把脸低下去。腰背也略略塌下去一点,小臂搁在腿上,两手在膝前相互抠着指甲。睡散的几缕头发垂下来,挡在侧脸旁,像一片帘笼。自那帘笼后头有一侧低垂的眼睛,那眼睛也有一片睫毛斜垂下来,挡住了目光。
墙上是她整个放大了的侧影,仿佛虚化出一个庞然的怀抱。池镜静静立在碧纱橱外看着。她没察觉,还是悄然坐着,但池镜似乎听见她在说话。她的声线绝不似一般女人尖细娇嫩,常是轻轻的口气,更像是傍晚的冷风,徐徐而消沉。
他就这样看了她好一会,不知道为什么又没进去,没声没息地走了。
玉漏独坐了好一会,不见他回来,心下诧异,走出来查看,看见外间那两扇门敞开着,门扉“嗑嗑”地被风打出细细的声响,门外廊庑底下有只灯笼轻轻地摆动着。仿佛刚有人在这夜色里徘徊过,又走了。
正有个小丫头子挽着个提篮盒进来,朝屋里睃一眼,“咦,三爷走了?”
玉漏也不知道,笑了笑,“像是走了吧,没见他人。”
那小丫头将提篮盒内的一碗火腿煨稀饭取出来,一并取出两碗小菜,端去里间炕桌上,“三爷吩咐重新做的,你快来吃了吧,省得一会放冷了,又要厨房重做。大厨房里头这时忙得很,他们不耐烦。”
玉漏因道:“真是怪不好意思的,总是劳烦你们。”
那丫头没说什么,玉漏邀她同吃,小丫头嘴馋,推了两声就也坐下来,把两碗小菜并作一碗,用空碗分了玉漏半碗稀饭。静静吃了两口后,瞅一眼玉漏,“我们三爷为什么总来瞧你?”
玉漏微笑道:“你们三爷和我家大爷是至交好友,他见我病得厉害,不好不来看看,大概是怕我病死了,没法向我们大爷交代。”
小丫头不过十来岁的年纪,想不到那些弯绕,听她说得自然有理,“你就好了吧?我们二奶奶还要领你去回明老太太她们呢。这两日听见有人来问,要是给老太太太太她们知道你在我们家,又没回明,恐怕她们怪罪我们二奶奶。”
“等我这两日好全了就跟着二奶奶过去。”玉漏捧着碗,向她窥探着笑一笑,“听说你们老太太很厉害?”
丫头歪着头思忖一会,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,“有时候厉害,又时候又和气得很,说不准。都说我们老太太出身不如二老太太和四老太太她们,所以脾气也怪,阴晴不定的。”
这倒是头回听说,玉漏忙打听,“你们老太太难道就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儿?”
“是倒是,不过娘家只做个小小县丞,还是后来同我们家做了亲家才升到县令的。没做几年,老太太的爹就病死了,所以最大也就是做到县令。如今他们江家也有些人口在做官,不过都是些个不入流的小官小吏,混口官饭吃而已。”
小丫头没几多心眼,一打开话匣便关不住,也不论信得过信不过,凑来就说:“他们江家的子弟还不都是仗着我们池家的势,其实里头根本没几个人才。”
玉漏奇怪,一个小小县丞家里,如何能攀得上这侯门之亲?
那丫头继而解惑,“是那年我们曾老太爷回南京来祭祖,往句容县去打猎,在那山上走迷了十来天,人险些没饿死。幸而碰见老太太的爹娘回乡下给岳父岳母上坟,将他给救下了。他为报这救命之恩,就聘了他们家的独女做长媳,就是我们老太太。”
听了这陈年旧事,玉漏不禁去想,要是池镜他父亲也上山打猎走迷了,她也能舍生忘死去救他,可不比如今和池镜在这里打擂台轻省得多?可惜二老爷在北京做大官呢,就是走迷了也不能走回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