&esp;&esp;群青笑得很难看。
&esp;&esp;“宝安公主叫你即刻过去,她不介意你有疹,燕王妃也想见见你。”章娘子说。
&esp;&esp;北仓库内传来咣当一声轻响,章娘狐疑地挽起袖:“库中又闹老鼠了?我瞧瞧去。”
&esp;&esp;群青一把拽住她:“娘子,正事要紧。帮我梳头,现在就去。”
&esp;&esp;片刻后,群青被章娘子拖上了宫道。
&esp;&esp;“你那绣片上,可是有文章?”路上,章娘子心怀疑虑地拿侧眼扫她,“宝姝如何恼了公主,你一点都不惊讶呢。”
&esp;&esp;群青道:“还是瞒不过娘子。你可知我为何重绣了第二片?合欢,有男女交欢之寓意。楚国破时,宝安公主失贞于燕王,为流言所扰,不敢出门,连宫门口的两棵合欢树都砍掉了。我怕犯了公主忌讳。”
&esp;&esp;记忆慢慢地回笼:当年她想到此处,怕杨芙看了伤心,连夜爬起来点灯熬油地重绣。
&esp;&esp;一针一针,绣上日后期许,期许她的到来,能护佑杨芙,从此不再受国破家亡的痛苦……
&esp;&esp;“亏得你记性好,我差点忘了。”章娘子掩口,又偷笑,“叫那宝姝占人功劳,这是苍天有眼,该!”
&esp;&esp;“不过,你怎知宝姝会选合欢绣片呢?”章娘子仍想不通,“倘若她拿走你绣的那张兰花,岂不遂了她的意?”
&esp;&esp;群青不答,只是笑了笑,眼中暗流涌动。
&esp;&esp;那张绣片的横斜针法是她独创,阖宫只有群青一人会绣。当年楚国宫中,只有宝安公主穿着独一无二的绣裙,受尽他人艳羡,那是宝安公主最春风得意的少时。
&esp;&esp;若杨芙看到她的绣片出现在宝姝手上,却没看到她,触景伤情,只会更狠地责骂宝姝。
&esp;&esp;没有人能在她心情很差的时候,占到她的便宜。
&esp;&esp;第7章
&esp;&esp;宏伟的宫殿映入眼帘,又被抛向身后,如一座座高昂头颅的巨兽,背靠着广袤而阴霾的天穹。
&esp;&esp;过去的半生,走马观花一样在群青脑海中掠过。
&esp;&esp;长安多阴雨,十一岁的小娘子,怏怏趴在阁楼窗前看着的,也是这样一方天空。
&esp;&esp;楼下觥筹交错,笑闹起哄的声音传上来,宾客们交口称赞着她阿兄时玉鸣的诗才,可那些诗,分明就是她作的。
&esp;&esp;阿娘不准她出风头,不准她参加的宴会。她唯一参与其中的方式,是在众人飞花令时,悄悄将诗作递出,听那些本该属于她的赞誉,旁落在阿兄头上。
&esp;&esp;“二郎,你妹妹怎么总也不见人影?”
&esp;&esp;有人问,时玉鸣按阿娘的叮咛淡淡回答:“六娘自己不爱热闹。”
&esp;&esp;“小娘子太过胆小害臊!”长辈严肃地劝,“女子可以无才,可长安贵女个个出挑,你阿爷官居六品,她也得见见世面,省得日后嫁人,被人瞧不起。你这般有诗才,不教教她?”
&esp;&esp;旁人笑:“你怎知他没试过!六娘是个怪胎,自小到大都没见过她几面,许是怕露了怯,颜面尽失!”
&esp;&esp;群青的呼吸急促、炙热,胸腔内烧着一团火。
&esp;&esp;等飞花令起,时玉鸣便借故离席,三两步跑到阁楼上,熟练地把手从伸到帷幕下面,上下摇晃,意思是“快写”。
&esp;&esp;她的笔尖落在纸条上,晕开一团墨迹,在上面报复式地乱划一通,塞回那只手上。
&esp;&esp;等时玉鸣走回席间,打开一瞧,上面只画了一只王八,只好自己乱编。过了片刻,群青如愿以偿地听到楼下传来巨大的哄笑声。时玉鸣出了大丑。
&esp;&esp;笑声之中,所有人都看到楼梯上站着的一脸愠怒的小娘子,还有她从高处丢下来的那支墨水四溅的毛笔。
&esp;&esp;这件事的结局,便是阿娘将她带到书房无人处询问,因她拒不认错,平素淡静和蔼的阿娘忽地大怒,抬手重重地给了她一巴掌:“你是不是读了些书,便觉得自己很了不起?”
&esp;&esp;这是阿娘第一次动手打她。
&esp;&esp;朱英的暴怒吓到了过来阻止的时玉鸣,他站在原地望着阿娘,完全愣住了。
&esp;&esp;群青捂着火辣辣的脸颊,一猫身子,钻到书架间的阴影里。比起被阿娘打,被时玉鸣看到阿娘打她,更伤自尊。
&esp;&esp;“出来。”朱英厉声道。群青一个劲地往书架深处躲,带着潮湿墨香的气味从四面八方钻进鼻中,安抚着她。时玉鸣拽着阿娘,阿爷也过来劝阻。
&esp;&esp;劝不住阿娘,阿爷忽地提着领子将时玉鸣拖出去。过了一会儿,院中传来革带抽打皮肉的声音。
&esp;&esp;阿爷打人又闷又狠,少年开始时还一声不吭,后来终于发出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:“六娘自己要代我作诗的,她想听别人的评价,我到底有什么错……我错了!不该给阿娘告状!我错了!我错了!”
&esp;&esp;阿爷仿佛和朱英闷声较劲一般,直到阿娘终于放下群青,冲出院落,叫阿爷不要打了,他才停下来,怒视着朱英。
&esp;&esp;晚上,群青与鼻青脸肿的时玉鸣迎面,谁也没有理会谁。
&esp;&esp;只是阿兄那张原本清俊的脸,实在滑稽,群青强忍住没有笑出声。
&esp;&esp;两人擦肩,时玉鸣没好气地说:“阿娘说了,六娘你比旁人笨,书没读好,便不要想着出风头,丢人现眼。”
&esp;&esp;时玉鸣又捂着腮帮子,混不吝地说:“阿娘说得不错,你阿兄我见过那么多娘子,你确实是最差的一个。你自小孤僻,又那么凶,总爱忤逆我,日后没人肯娶你!”
&esp;&esp;群青拔脚便走,时玉鸣又“哎哎哎”起来,忍辱负重地说:“看看案上,阿爷给你留了东西。”
&esp;&esp;群青一扭头,便见烛火之下,放着一只剥好皮的大柿果,用阿爷洗得发白的手帕垫着。
&esp;&esp;她阿爷时余,是大楚骁勇的武将,立在巷口的身影像一座铁塔。在他第一次将她放出墙外的风筝拽回来,捏在手中时,群青便畏惧他,父女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生疏。
&esp;&esp;阿爷不善言辞,不会与女儿相处,只好采用这样的方式,灯下的吃的玩的,尽数是给她的。
&esp;&esp;她阿爷的爱,就像这个柿果。
&esp;&esp;群青将柿果拿起来,拿到绣房慢慢啃了,便是领受了这默默的歉疚、没有言语的安抚。
&esp;&esp;……